九八年六月到十月间,我是一个十足的混混。失业,和一些同样生活无序的女人来往,并且靠她们的小恩小慧打点日子。
十月中旬我和其中一个姑娘闹得很不愉快,我甩了她一巴掌,她恶狠狠的回甩我,我暴跳如雷再度掌掴她,她抚住脸惨叫起来。
凭良心说那姑娘长得很水灵,有时也肯做做饭洗洗衣服,我不该下手那么狠以致于打落她一颗门牙,说出来都有点丢人。
那姑娘不是好惹的主,我听到一些要将我放血的小道消息,立刻决定宁可信其有,南下苏州避一阵风头。
我迅速把房子租给一律师朋友,叮嘱他有什么纠纷要拿起法律的武器。律师朋友斜了我一眼,很痛快的付了一年房租,我的天空一下子豁然开朗了。
我给浦南打了个电话,他是我念大学时的哥们,长相斯文,读书卖命,素有君子之称。之所以浦南会和我有交情,是因为大二时我替他揍了一个猖狂的沈阳人,我那天不过是穷极无聊活动一下手脚,浦南却坚持把我这种行为归之为行侠仗义。
其实我呢,用白菜的话来说我是自私得只剩下一层皮,无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。
白菜一度是我的女友,我和她处了一阵,难以为继,于是不管她有多么的花容月貌都撤退了。白菜很没面子,立马和一日本留学生勾搭上了。
那人长得实在对不起白菜,很多中国学生都愤慨了,白菜的名誉一下子跌至深渊。只有我还成天到处和人解释,白菜绝对没有和日本鬼子上床,白菜绝对……越抹越黑,这些话在许多舌尖上经过加工,传到白菜耳朵里就成了,尹说白菜和日本鬼子上床了,尹就是这样不要白菜的,尹说白菜的身材是一流的,诸如此类。
白菜伤透了心,死死的纠住我的衣服拼命的掉眼泪,把我吓坏了,我最怕上演苦情戏。我试图掰开她的手,可她的手指就像天生长在我的衣服上。惊慌忙乱中我扯破了那件六十八元的衬衫,金蝉脱壳般逃走了。
我这一逃更落实了罪名,谣言这种事就像狐臭一样,一旦沾上就没法抹干净。
我和白菜再也没有说过话,每次看到我——确切的说来是,她再也没有看到过我,她的视线总是掠过我的头顶。
很快就毕业了,校方总是让学生太太平平的毕业,四年前是欢迎四年后是欢送,那样的有始有终。
吃散伙饭时白菜和所有的人敬酒,除了我。我疑心她不再把我当个人了,苦笑着对高安说,瞧,我魅力多大,白菜到现在都对我咬牙切齿呢。
那九霄你过去敬白采茵试试,高安怂恿我。
我当时有些醉了,一时忘记了白菜那神经质的毛病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一笑泯恩仇,尤其女人。
我端了杯啤酒过去搭话,白菜,来,喝个痛快。
白菜猛然后退两步,一副极度恶心的样子。我凑上前继续说着前途顺利前程似锦的废话,白菜一扬手,把手里面半杯酒泼在我脸上,她的姿态如此娴熟,仿佛蓄谋已久。
我怔了两秒钟,脸上一冷酒也醒了大半。周围一片死寂,只下我和白菜的对视,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对女人不客气的混蛋。
当时我一把扯过白菜的头发,逼得她脸朝上,我破口大骂,全是北京粗口,这些是我在北京实习两个月的最大收获,白菜的泪水又汹涌了。
周围的人反应过来,连忙拉开我。白菜冲进厨房,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一把油腻的剪刀,她把一头美丽的长发绞得不成样子,然后蹲下身来抱住头啕啕大哭,那种不顾一切豁出去的悲恸。
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,会因为我敬她一杯酒而使局面狼狈不堪。在场的人分成了两堆,一堆去劝白菜,另一堆用沉默来谴责我,而高安那小子埋头啃着鸡爪子,还发出啧啧的声音。
下了火车,就看到浦南高大的身影,他比我高六公分,我一米七四,我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,肌肉匀称,高矮适中。
浦南说,九霄,住处给你收拾好了,二室一厅,吃完饭就带你去。
我咧着嘴,没把我扔郊外吧。
繁华着呢,是小北以前的房子。
小北?这名字有点熟。
我女朋友易小北。
我一拍脑袋,想起来了,读书那会儿你一逮空就往苏州赶,没少为铁路事业做贡献。
浦南的手机响起来,他喂了一声马上温柔的说,小北,我和九霄到福记去吃饭,你起床后就过来,好吗?
我看了看手表,下午四点五十分,这时候还有人没起床,真是腐朽到极点了。
在福记坐定后我随意点了几个菜,要了瓶王朝干红。服务员长得极秀气,我凑机摸了把小手,那姑娘嫣然一笑,把我乐坏了,连连对浦南说,苏州这地方真好,我喜欢。
你爱住多久住多久,反正那房子也是空着。
你女朋友自己的房子?
嗯,她家有钱。
这种姑娘难伺候,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。
浦南站起身来,朝门口那边挥手。我回过头,吃了一惊,简直就是陆无双,一个漂亮的瘸子。
我不是那种完全没有素质的人,有时也懂得含蓄和尊重,可我看到她那样兴致勃勃的一瘸一拐,实在没法不笑。
她瞄了我一眼,我猛然记起她的房子,脸上笑容立刻烟消云散。上帝真是公平,左手赐于物质财富,右手就毁灭健康。
浦南忙不迭替她拉座,我同情的看着浦南献殷勤。
瘸子点了几个我刚才没好意思下手的菜,非常对我胃口,我对她好感倍增。席间,我和浦南谈笑风生,瘸子脸上一直保持着宁静的微笑。
她去上洗手间时,我叹口气对浦南说,你女朋友有点像维纳斯,连缺胳膊少腿的缺憾美都有了。
浦南怔了怔,随即笑道,误会了,小北前几天开豪爵时出了点车祸。
哥们你早说啊,我差点把她归为身残志坚的那一类去了,我搓搓手,正在夸你有爱心呢。
我的确很爱她,不过她总是不温不火,浦南苦笑说,婚期老是敲不定。
女人嘛,你能允许她矫矫情,摆点矜持,起码看上去像良家妇女,不然她先瞧不起自个多不好。
还是你对女人有研究啊。
可不是,我这几年就致力于这项事业了。
来,我替中国妇联敬你一杯,浦南和我碰了碰了杯。
吃完饭浦南赶着去见个客户,小北拦了辆出租带我去住处,进了新村车子转了两个弯,她说到了,54幢302室,尹先生你自己上去吧。说着,她把一串钥匙递给我。
我下了车,正要上楼,她探出车窗说,你先将就着,有线电视我会去缴费,很快就会开通。
我真心诚意的拒绝着。她笑笑,反正你欠定我人情了。
房子很不错,彩电空调热水器应有尽有,唯一遗憾的是床小了点。
我打电话给浦南,怎么是单人床?你知道凭我的魅力随时会有女人投怀送抱的啊。
浦南在那端笑着,那你先给她们过一下磅称,超过一百斤的不予录取。
哥
们,你这句话抹杀了多少杨玉环?
那就让杨玉环打地铺,对了,介绍个姓葛的朋友你认识,你打个车到锦光娱乐总汇来,我在门口接你。
到了锦光就看到了小北,她换了件蓝色的长裙,披着长发。
浦南呢?我走到她面前。
在里面和家笙喝酒。
穿过灯光迷幻的迪厅,到了聊天吧,所谓的聊天吧就是许多姑娘站在一个圆形的吧台里,陪客人聊天喝酒。
浦南和一个男人坐在西面,我迅速的扫了一遍,发现他们对面的姑娘是吧台里最漂亮的一个,感到非常高兴。她看上去很清纯,睁着双无辜的大眼睛。
我和葛家笙打过招呼后,就很不谦让的和那姑娘聊起了天。
浦南笑着说,她叫阿欢,还会弹钢琴呢。
那得让我摸摸这艺术家的手,啧啧,纤纤十指,我细细的揉着。
葛家笙点了支烟,叹口气,一边唱赞美诗一边吃豆腐,让人家阿欢怎么好意思拒绝呢。
阿欢相当熟练的朝葛家笙飞了个媚眼,那我还有一只手,你要不要?
我哈哈大笑,手顺势往上爬,抵达她白嫩的胳膊。苏州美女皮肤是好,这里水土养人。
在我和阿欢调情时,小北一直默默的注视着我,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,太熟悉了,幽怨,可怕的幽怨。
小北站起身来,拉浦南去外面迪厅蹦迪。透过巨大的玻璃,我看到小北婀娜的身影,就像一个梦,华丽而不真实。
阿欢凑近我,笑意盈盈的说,再来一扎啤酒?
我收回手,嗯了声。眼睛凝视着舞池,就要沸腾了,灯光如炸开般迷幻,强烈的音乐扑在地板上,天花板上,也扑在心里,余音回响,满室喧哗,小北却如此安静,轻轻晃动身体,蓝色的裙子,我隐隐不安起来。
一直有电话打过来,不说话,我也不说。把听筒搁在床头柜,抽完一支烟,电话还是没有挂。我说去睡吧,那端这才挂上了。
直到第四次时,终于说话了,很低的声音,我想听你唱歌。
唱歌?我张口结舌,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唱过歌了。
对,想听你唱歌。
可是,我没有会唱的。
一定有的,你想想,温柔的声音里有一种固执。
真没有朗朗上口的歌,踌躇了半天,胡乱哼了几句,一闪一闪亮晶晶,满天都是小星星,挂在天空放光明,满天都是小眼睛。
凌晨两点,我拉开窗帘,那天夜里真的有星星,有小眼睛,它们怯怯的,却坚持着微光。
星期六,浦南接我去邻里中心打保龄球。
我向来不喜欢高雅娱乐,哥们,这次我奉陪了,下次不会约我打高尔夫吧。
浦南说,正有此意。
饶了我,我朝他作了个揖。
葛家笙问我,九霄你喜欢打网球吗?
我坦然的说,不会。
葛家笙微笑着,那桥牌呢?
不懂,我只喜欢打麻将。
葛家笙闭上嘴了。
浦南和葛家笙做着自以为漂亮的动作,抛出球体,他们相互给对方喝彩叫好,其实我知道他们的水平不过如此。
小北坐在我身边,她戴着墨镜。我讨厌别人墨镜,这样让我暴露无遗,而她因为墨镜而掩饰真实的眼神。
我不知道小北在看什么,不知道她看什么就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她越沉默越令我坐立不安,有种层层围裹的异样。
我转过头说,易小北,可以拿下墨镜吗?她略微低下头,从墨镜上端看我,很用心的看着我,一眨不眨,以致于我觉得她已经这样凝视我很久了。
我干干的笑了两声,笑完后突然一惊,我知道她像谁了,像白菜,都属于那种我消受不起的奢侈品。
我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良心的男人,我常常这样想,天良未泯所以松开手,不耽误任何人。
听说白菜现在在上海,应该的时候结婚了,应该的时候也离婚了,听说她依然明艳照人。其实她叫白采茵,只有我一个人叫她白菜。那时我常常站在教室门口大声的叫,白菜出来。然后她急急的跑出来,一脸红晕。
有那么一两个月,我很爱她,几乎以为自己会从此收心,为她修身养性。哪知原来不过是一次休养生息,停泊,只是为了走得更远。
爱情昙花一现,白菜之于我,萎谢了,她永远不会原谅我,同样我也不能原谅自己。
如果早知道会伤她那样深,在一开始就应该停滞不前,不至于造成一种天长地久的假象,给了她太多的期望,然后又撒手而去。
白菜曾经为我打掉过一个孩子,不知道是男是女,做完手术后她泪流满面,紧紧握住我的手。
其实,从那一瞬开始我内心就有一个罪恶的声音在浮现,逃走逃走,越远越好。我被自己的卑劣吓了一跳,看着白菜苍白的脸,心里空荡荡,如果说我对她还有什么的话,那只剩下她所痛恨的歉意了。
小北就这样来了,替我整理房间,洗衣服,不知觉开始照顾我的生活。
我无法拒绝她,这是她的房子,她理所当然的自由出入。我用这些话来宽慰自己。
有时候我们会步行到附近的菜场去买菜,她喜欢吃新鲜的蕃茄、黄瓜,一边走一边吃,我在她身后慢慢的踱着。她的脚伤快好了,上楼下楼总会调皮的跳跳蹦蹦。
和小北上床几乎成了义不容辞的任务,我犹豫的拥抱她,在夜的幽暗里看不清她的脸,她和我以前所经历的女人有一点不同,她是浦南的女友,虽然她极力否认。
后来我翻身而下,去卫生间里洗淋浴,我把水开得很大,哗哗哗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奔涌而来,它们狼狈不堪。
然后我回到床上,和小北并排躺着,她侧过身子搂着我,整夜,以及后来的七个夜晚都是如此。我抚摸着她的身体,她轻声说我喜欢你的手指,她枕在我的右臂上安静的入梦。
半夜醒来,在月光中端详她的脸,有种想哭的感觉,小北,我的小北。
浦南找到我时,我在锦光和阿欢喝酒。阿欢是让我轻松的女子,她给我酒,我给她钱,如此而已。
浦南递过来一支七星,我夹在手里,阿欢乖巧的替我点上。
浦南坐在我身旁,声音平静,听不出一丝波纹,九霄,那张床你换了没有?
我的手抖了一下。
你为什么这样做呢?浦南掸了掸烟灰,是因为爱?
我摇头,浦南,我不爱她,不爱。
浦南眯着眼睛,他用手指指我,九霄,你倒并不掩饰你的企图,我以为你会打着爱情的幌子。
企图?我随即反应过来,冷冷的了浦南一眼,你在小北父亲手下做事,自然有所谋图,而我尹九霄,不会走这条捷径。
浦南摇摇头,九霄,我们开诚布公的说吧,谁也不比谁傻多少?
我望着他,突然可怜起他来,是的,几年来他花了无数心思,目的明确,用心良苦,小北却始终不为所动。
那晚我们对峙良久,都感到以前的友谊是个误会,天大的误会。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,灵魂丑陋而冷酷。
但是在漫
长的对峙中,我体悟出我与浦南的共同点,我们都不爱小北。
这是一个悲凉的发现,我决定离开,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无所谋取,亦反证浦南的卑劣,更因为我不愿陷在这样的局面里,让小北像白菜一样成为我日后的负疚。
小北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,我靠在门口故作轻松的说,我只不过是一比较优秀的普通青年,干嘛对我这么好?
小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,就喜欢你这种恬不知耻的劲头。
那你有什么要夸我的?不要客气。
小北抬起头笑着说,九霄,你和别人不一样。
都一样,我紧接着加了句,都想不劳而获。
小北脸色黯然下来,继续切着土豆丝。我把烟头丢进垃圾筒,小北走过来,用双手环住我的腰,低低的说,就算你和别人一样,我也认了。
她说得柔情万种,我听得胆颤心寒。分离,已经箭在弦上。
我打了个电话给浦南,说想要去深圳。浦南立刻心领神会,替我订了头等机票。我走得极其残忍,什么都没带走,连手机都丢在桌上,布置了一个尚在附近片刻即返的假象。
在上海虹桥机场,我见到了白菜,我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见到她。
她穿着黑色的长裙,暧昧的跟在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后,仅仅是一个背影,然而我确认是白菜,我熟悉她的每一寸肌肤。
她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,我猛然惊觉,已经五年过去了。
深圳的生活比我想像中要艰难,在短短三个月内,我不停的搬家、换工作,我做过各行各业,甚至摆夜宵摊。
在一次偶然事件里,我得罪了一帮人,他们剁了我一根手指,右手的小指,十指连心,我痛得失去知觉。
醒来后自己跑到医院里包扎伤口,然后靠在走廊的墙上。我的手残缺了,小北喜欢的手已经残缺了,曾经抚摸过她身体的那双手,如今在哭泣,在深圳这个异乡独自哭泣。
后来我在一家广告公司站稳了脚跟,因为老板娘郑玉喜欢我,而所谓的老板定居于香港,一年只出现两三次。
我的生活渐渐面目可爱起来,认识了一些人,然后辞了职,在郑玉的帮助下自己开公司。我用了大半年时间,就变得有头有脸了,这不得不说深圳有许多奇迹。
我和郑玉只上过三次床,而且双方都有味如嚼蜡的感觉,我是凭着对她的感激才善始善终,而她从始到终都一声不吭。
她常常对我说起她年轻时的故事,这让我很容易便推断出她已经年过四十。
当我有了自己的天地时,很含蓄的拒绝了她两次邀约,她明白了,于是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。女人一旦有了些年纪,就缺乏说服力。
我还是没有固定的女友,和朋友喝酒时,我总是吹嘘过去花枝招展的风流史,但是,对于白菜和小北我只字不提,她们是一类人,都在回忆里幽怨的看着我。
我很想知道小北的消息,所以试着打葛家笙的手机,号码已经不太记得,一连试了五次才听到他的声音。
我问他浦南好吗,他说很好,和易小北结婚了。
我顿了顿,替我恭喜他们。
葛家笙说有什么好恭喜的,小北跛了,她又去开摩托车,出了车祸,旧伤新伤加在一起,再多的钱都治不好了。
葛家笙问我,你现在在哪里,我说在很远的地方。
一个平常如所有日子的夜晚,我在床上接到一个电话,对方没有说话,我喂了几声,刚要挂断,传来低低的歌声,一闪一闪亮晶晶,满天都是小星星,挂在天空放光明,满天都是小眼睛,唱完后电话挂断了。
我怔怔的,身边的赤裸的女人斜睨着我,我把脸埋在她胸前,她笑着说九霄你怎么了。
我含糊的说,你真美,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你。
她咯咯的笑起来,有自知之明就对我好点。
我伏在她胸前,流泪了,我不知道自己也会流泪,这让我惶恐不安,我更不知道,自己的心丢在哪里了。
这些年一直在往南方走,那么如果一直向北,向着北面往回忆里去,可不可以找回丢失的,那些零碎的心,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我?